• 发布者: U2-2  发表于 2011-5-7 14:26 分类：观察与思考 查看: 6974 

  摘要: 编者按移步换景，站在不同地方看到的东西也不同，刘树勇有自己的角度，对摄影，对拍西藏，或者对别的什么。但可贵正在于“不同”，正如很多艺术现象因“异”而成。所以拿这篇曾经发表的旧文来重读，今天觉得依然有所 ...

编者按
移步换景，站在不同地方看到的东西也不同，刘树勇有自己的角度，对摄影，对拍西藏，或者对别的什么。但可贵正在于“不同”，正如很多艺术现象因“异”而成。所以拿这篇曾经发表的旧文来重读，今天觉得依然有所启发 。 
你老去西藏干什么？
文/刘树勇
[按] 1999 年，2 0世纪最后的一年，在中国革命傅物馆搞了个展览“中国”，记得好像是美国光圈出版社策划的。我和袁冬平兄就去看。此展选择了不少国外的摄影名家拍摄的有关中国的图片，诸如萨尔加多、布里、艾伦玛克、马克吕布等等都有照片列展。也有几位中国摄影家的作品在其中展出。给我的印象很像前些年我们很多人搞的那种“什么一日”之类的东西浅薄，极其表面化。而且多是一些特别“中国化”了的景观图片，比如故宫、早春苏堤、满大街的自行车什么的，一看就是“他者的眼光”在看这个复杂纷乱动变不已的中国，不得究竟，尚在中国之外。与同去的和在展览场子里见到的朋友说起来，大家都有同感，认为不过尔尔。当然“他者的眼光”也是一种眼光，近年来被大家说来说去。而且，彼时开放程度远不及当前，国外摄影家对中国还没有今天这么大的兴趣，又多是此前的图片，涉及未深，照片表面化也是自然中的事。再说了，这样的展览效果主要与策展人的眼界和思路有关，而与摄影家的关系不大。摄影家的照片在此不过是一块砖头，被策展人拿来砌成了一面叫作“中国”的墙。其实呢，中国还在墙的后面。
看展览时，遇到了《 大众摄影》 的朋友。他们正在做期有关西藏的专题，邀我写一段文字，不要长两千多字够了。以我有限的所知，大家拍摄有关西藏的照片，专业杂志发表有关西藏的图片，与那个由西人策划的“中国”展有相似的问题值得一说。因此一点，也就答应了。文字完成，传过去，说是不能用，原因自有种种，总之吧，不能用。其实我明白，这种说辞与大家对那些有关西藏的摄影及其图像的理解相左，也与专题策划要倡导的意思拧着。于是作罢。
前些年朋友王鲁在他的“成言艺术”网站上发了这篇又字，有好心的朋友转来贴去，引出了许多说法。去年初时，在广州，自朋友张新民兄处看到摄影家吕楠在西藏历时八年拍摄的一个“西藏农区”的专题，做得好，没得说。与我此前见到的所有有关西藏的照片大不相同。只是限于作者的特别考虑，在此不能发表他的照片，可惜可惜。去年见到杨延康兄，亦正在拍有关西藏的专题。以我看到的他历时多年拍摄的乡村天主教的专题，以其水准将西藏拍得与众不同，也是个迟早的事儿。他目前已经完成的部分照片我还没有见到，要不倒是可以央他拿来于此地发它几张，也好与我谈的话题相互映照，或可能把这事儿说得更清楚一些。以我个人的有限眼界和理解，这两个人有关西藏的照片值得大家看重。当然，我更希望看到的是某位藏胞拍摄的有关西藏的——再说得近些，是看到有关他自己的生活的图片。可惜平常日子里处身京城，和呆在笼子里差不多少，哪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倒是希望见识广大的朋友指点一二，让我知道，这青山之外，更有数重的青山列在远处。
看到不少搞摄影的人老是挺悲壮的样子，一有空便带着一大堆摄影器材一趟一趟地跑西藏，说是搞创作云，一去几个月，拍回来无数的照片，然后找个机会给别人打幻灯看看，或者是让摄影杂志的编辑们要了去发表，还请他谈谈艺术创作的感想什么的。跑过几次之后，摄影家的表情便愈发悲壮，据说心灵也得到了净化，仿佛突然得了什么高人的指示，神色行止都一副飘乎乎的意思。每每见到这等准高人，先是有些肃然起敬，然后就有点儿不大明白。看发表在专业摄影杂志上的那些照片，弄来弄去都那些东西穿脏兮兮的皮袍子的藏胞，转经的或辩经的人们，活佛与喇嘛，朝圣途中仆地前行的信徒，圣湖畔的玛尼堆，天葬台与秃鹫，雪山与冰川，藏戏与云朵，等等等等。人物自然不同于我们，看着新鲜，可看多了也就腻了，风光也还壮丽，可看成是气象图片也无不可，说它“艺术”也“艺术”不到哪里去。这么多人反反复复地就拍这几样东西，还一脸煞有介事地整天嚷嚷着要去西藏“搞创作去”，我就想知道有没有这个必要，这西藏和你能扯上些什么关系，怎么惹得你老往那儿跑？ 
想得多了，就觉得其中有些原因。首先大概是因为猎奇。对于那些来中国旅游观光的外国人和居身西藏之外的中国人来说西藏肯定是一个独特的而又相对封闭的奇观。它是如此不同—— 居于世界屋脊的地理位置、特异的宗教与文化、特异的风景与人文习俗——引来无数的外国人和中国人每年蜂涌到此地，通过旅游、摄影、摄像、购买那些具有浓郁民族地方色彩的物品（服装、刀具、饰物、唐卡等等）、拜见活佛等等方式来大肆地“消费”这一奇观。而对那些摄影家们来说西藏更是一座“创作基地”（这个词儿如果是种旅游策略则可，如果是认真地想这么搞，那就有点儿特别的无知可笑）。甚至很多人都说：一个搞摄影的如果不去西藏真是白活了！好像摄影天生地与西藏有点儿什么必然关系似的。
不管怎么说，越来越多的中国摄影家和外国摄影家越来越喜欢往西藏跑却是事实。其中一个重要的推动力，我想是因为这种普遍的猎奇心理造就了一个图像的市场。想想看，衣着特异的藏胞、蓝天白云下的梵呗、活佛与朝圣途中的信徒、玛尼堆与天葬台、世界屋脊上的雪山，这些完全表征化的符号化的奇观化的西藏影像，满足了无数未曾到达此地的中国人或者是外国人的阅读需要。他们看到了由那些摄影家们肤浅的认识所解读和展示出来的一个西藏，同时他们的观看和期望又反过来巩固和鼓励了摄影家的这种肤浅的展示和不断的去猎取这种奇异的影像。
另一个原因是在对摄影的理解上搞晕了。在许多中国摄影家们的理解中，凡涉及人物事件的照片不外是新闻报道加纪实；凡风光花卉加点儿造型光摆个架势拍的人像，那就算是“艺术摄影”或者是把摄影搞“艺术”了。而且我们的那几种能给各地的摄影家们评职称时帮上一点儿忙的专业摄影杂志，也一直在传达这样一种毫无学理可言但却于自己无害的绝对不会犯什么政治错误的摄影思路—— 近五十年来它们最喜欢发表的就是那些“表现了祖国的大好河山”的风光照片，而且不遗余力地推出一些弱智一样的风光摄影家，还把个亚当斯当成领导来服从。于是，摸相机的人们要想“艺术”一把，而且又能将旅游观光、体育锻炼、呼吸新鲜空气、调剂生活节奏与所谓的“艺术创作”结合于一体，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去拍风光照片了。草原略显单调，坝上也觉平庸，留给发烧友们去练习瞄准儿吧。 起码也得拍拍历史悠久的长城，荒蛮苍凉的西部高原，云山雾罩的张家乡界、九寨沟什么的。要想把照片拍得有点儿内涵，拍得有点儿宗教的那种挺神秘兮兮的感觉，而且还能唬住别人，那肯定是非西藏莫属了。
如果你觉得你比别人高出一截，既不是猎奇也不糊涂，而是像你说的那样，跑西藏是在寻求一种精神的归宿或者说家园的话，那就更有些装模作样了。这种原因说白了，动不动就往西藏跑，多半不过是要去散散心放松一下而已。工作压力太大了，忙了几年了，钱也挣得差不多了，最近离婚了，无聊了，都会成为往西藏跑一跑的最好理由。其实这是一种逃避或者是一种没事找事。什么在那里心灵得到了净化，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暂时脱离了那些真正使我们感到困扰的东西。你愿意这么做也无不可，问利题在于，这和什么摄影艺术创作扯得上什么关系？
退一步说，即使有些个关系，即使你就是想去西藏“创作”一把，那西藏无论其地理环境还是文化上的深邃，都不是你跑几次西藏，造访几回寺院，读几册经书，跟个活佛合个影或者与个喇嘛聊一聊天可以搞明白的。当你不断拍下了你最感兴趣的那些有关西藏的表征性事物时，这些概念化的图像便会一再强化和印证人们对于西藏的错误的想象，同时也遮蔽了有关西藏的真实而丰富的内涵。我们通过你的这些照片看到的是什么呢？
老子《 道德经》 中尝言：“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东晋时，简文帝入华林园游冶，对随行左右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关注当下，关注于自己切身的生存体验，并由此体悟到天地的道理，这是中国人特有的对于宇宙空间的观照方法。杜甫有诗说：“江山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宋时一高僧道灿也有诗云：“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久。”都在说这种不奢望，不远求，重视切近的经验与内在体悟的大境界。事实也正如此，你自己具体而微的生命活动，你所熟悉的文化与环境才会构成你真实的生活。而所有的奇观都外在于你的生活与判断，那是你的头脑所无法企及的一个地方，因为它外在于你的经验和知识背景。你可以观看它，但你却不可能像处身其中的人们那样成为它真正的一员，你永远只是一个与西藏擦肩而过的观光客。你的所有幸福与苦难都发生在你所依赖的文化与土地之中，你的问题也只能在这里得以最后的解决。在你的生活之外，不存在一个真正的使心有所驻留的自由之所。这就是当年朱熹所说的那种“即其所居之位，而乐其日用之常”的平常心。说到底，你把你自己的生活搞清楚了，你把自己摆平了，这世界还有什么摆不平的？非要在你的生活之外去什么西藏“体验生活”，仿佛你一直是生活在生活之外一样，那岂不是骑驴觅驴，磨砖作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