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先生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竟还写了更加令人惊诧的一段话:“邓拓先生诗:‘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多么慷慨大义!当他为三家村一员,最早推上‘文革’祭台时,也只能低头接受批斗,而做不到杀身成仁。”
邓拓“只能低头接受批斗,而做不到杀身成仁”吗?不知李先生的这一印象是怎么得来的。众所周知,邓拓是“文革”中自杀的第一人,他并非“低头接受批斗”,而确是“杀身成仁”——以死抗争了。而且他在自杀前留下了遗书(并不是像李国文先生所说的“没有人写绝命书”)。这是稍微了解一点“文革”史实的人都会知道的。怎么可以将这“文革”自杀第一例也遗忘了呢?
另一则同样令人大为惊诧的“文革”遗忘症的例子,是在一本好书中看到的:《带翅膀的摄影机——侯波、徐肖冰口述回忆录》,这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口述传记丛书”中的一种。这套丛书是很不错的。然而,如白璧之瑕,在侯波、徐肖冰这本书中,出现了一个实在令人想不到的错误。
在回忆到杨尚昆那一段(《无微不至杨主任》)中,竟把杨尚昆的被打倒说成是因为他给毛泽东录音而“被江青、‘四人帮’紧紧抓住不放,而且添油加醋”地说成是对毛泽东搞“窃听”所致,甚至还冒出来这样一句话:“杨尚昆被‘四人帮’揪出来以后……”(见该书246页)
这才真是“天方夜谭”了。杨尚昆是被谁打成搞“窃听”,被谁“揪出来”的?众所周知,“彭、罗、陆、杨反党集团”是“文革”第一大冤案。这一冤案,是在1966年5月4日至26日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按照毛泽东的授意定下来的。出席这次会议的,是**政治局委员和有关方面负责人76人(“四人帮”当时还无人有资格与会),主持这次会议的,自然更不是“四人帮”,而是后来被“文革”打倒的“头号走资派”刘少奇。杨尚昆被“揪出来”时,根本就还没有“四人帮”(江青等四人尚未进入**领导层并结成帮派),“四人帮”中的王洪文那时还只是上海一家工厂保卫科的普通基层干部,连听这个**高层会议精神传达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例比李国文说邓拓“做不到杀身成仁”那一例更为令人不解。因为作为作家的李国文,有可能完全不知道邓拓自杀的事(尽管另一作家袁鹰写邓拓自杀前后情况的散文《玉碎》曾脍炙人口广为流传,选入多种书中,但李先生完全有可能没有读到过)。而侯波是在中南海里担任摄影科科长的,是杨尚昆的直接部下,应该知道当时是谁把杨尚昆“揪出来”的。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记?
我很难相信这是出于遗忘。会不会是整理者太年轻,不了解当时情况而在整理时写错了?编辑:泡菜草堂博客http://www.epaocai.com/blog/但是,据说一本书的出版,还要经过编辑以至总编的“三审”。难道审读这本书稿的人都弄不清楚当时情况?
遗忘,不仅会使一些历史事实不能得到正确的陈述,而且会影响到对历史教训的总结、吸取。
李国文《小人礼赞》一文中将许多**作家没有在“文革”中自杀的原因归之于经受了“小人”磨练而增强了承受力。“小人”只是传统文化中与“君子”相对立的一个不甚明确的概念,一般泛指品质恶劣见利忘义之徒。用来指代在新**的“革命”政治运动中充当“革命动力”的某些人物,未免有些欠妥。这个概念不能说明为什么在50年代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会有那么多的人“响应号召”积极投入。说他们是“见利忘义”吗?他们许多人确是为了“利”,但这是为了“党的利益”,“革命的利益”,“无产阶级的利益”,这个“利”与“义”(革命大义)已合二为一。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久经考验生死与共的老战友反脸无情相互揭发批判,才会有至亲骨肉划清界限“大义灭亲”……须知,那些运动都是“以革命的名义”进行的,都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那些充当“革命动力”的人物,自然有的是属于个人品质不好(但从“革命利益”的需要来看却是很好、很可贵、很值得提倡的),但这类人只能说是少数甚至“极个别”,相当多的“革命动力”们(甚至包括许多被当作“革命对象”受到批判折磨的人在内),却是在“革命”的召唤下错用了自己的热情,其中有的也只是像某些大人物一样不得已“说了违心的话”。
今天人们都已了解很多了,有些在“文革”中受到批判的作家,在“反右”时就曾无情地批判过别人;有的在“反右”时受到批判的作家,在“反胡风”时也曾无情地批判过别人;还有在解放初期即受到批判的作家,在延安时期也曾无情地向被诬为“托派汉奸”的王实味打过棍子……能说他们都是“小人”吗?何况,这一次次越来越“革命”的政治运动,都是并非由“小人”,而是由属于“伟大”一级的大人物发动起来,在“捍卫无产阶级专政”、“保卫社会主义”等堂而皇之的口号下开展起来的,仅仅归罪于“小人作祟”,“浮云蔽日”,显然是不恰当的。
巴金在《十年一梦》一文中如实写下了他在“文革”初期诚恳接受批判时的心态:“我完全用别人的脑子思考,别人大吼‘打倒巴金’!我也高举右手响应。这个举动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大好理解。但当时我并不是做假,我真心表示愿意让人彻底打倒以便从头做起,重新做人。我还有通过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决心。我甚至因为‘造反派’不‘谅解’我这番用心而感到苦恼。”巴金还总结说,他当时甘心承认自己是一个“精神贵族”,实际上已成了一个“精神奴隶”。这对于许多**作家在“文革”中没有自杀的原因,恐怕比“小人”磨练说更有代表性也更深刻吧?
现在看来,令人担忧的不仅仅是年轻人对“文革”的无知了,还得加上过来人的遗忘。这更说明,许多有识之士一再呼吁的加强“文革”研究,建立“文革博物馆”,确是十分必要的啊! |